上床叼嘿

东西问丨侯光良:“连臂踏歌”的彩陶盆,何以见证史前交流?

  中新社西宁12月30日电 题:“连臂踏歌”的彩陶盆,何以见证史前交流?

  ——专访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侯光良

  中新社记者 潘雨洁

  青海省博物馆“镇馆之宝”之一舞蹈纹彩陶盆,出土于该省海南州同德县宗日遗址,属马家窑文化类型。马家窑文化是中国西北地区新石器时期的代表,距今约5300年至4000年,分布在今甘肃、青海东部的黄河上游地区。

  “连臂踏歌”的舞蹈纹彩陶盆传递哪些文明信息?何以见证史前人类的交流?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中国第四纪科学研究会人类演化与环境考古专业委员会委员侯光良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回答上述问题。

  中新社记者:舞蹈纹彩陶盆描绘了怎样的场景?

  侯光良:首先要说明,青海省海南州同德县宗日遗址与青海省大通县上孙家寨墓葬,都出土了与马家窑类型的舞蹈纹彩陶盆。这两件有异曲同工之妙,似为姊妹盆,大体属同一时期,上孙家寨出土的是目前中国所知最早的舞蹈实物证据,现存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青海省博物馆珍藏的宗日遗址舞蹈纹彩陶盆,口沿内壁绘有11人、13人的两组人形舞蹈图案,舞者手拉手呈集体舞动的步态,臀部似穿圆裙,两组间用弧线、斜线和圆点相隔,人像脚下绘有平行弦纹,如河水流淌,盆体宛如小小池塘倒映出池边“连臂踏歌”的人们,形成一种动静结合的视觉美。

  整件彩陶呈现出一幅极具生活气息的场景:5000多年前的某天,黄河上游的谷地,苍穹之下先民们展开双臂,热情呼唤同伴,集体踏歌起舞,可能是为了欢庆丰收、享受闲暇,也可能在进行一种祈求上苍或祭祀祖先的原始宗教活动。

  青海省博物馆“镇馆之宝”之一、宗日遗址出土的马家窑类型舞蹈纹彩陶盆。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从舞蹈纹彩陶盆可看出马家窑彩陶的什么特点?为什么说彩陶是史前社会的“百科全书”?

  侯光良:舞蹈纹彩陶盆线条流畅,图案缜密而抽象,“高颜值”的器身上往往多种纹饰组合,且遵循严格的几何分割,是马家窑人观察、临摹日常生活中的景象并对其进行艺术化表达的成果。

  马家窑时期,人类积累大量实践经验,审美与技法都趋于成熟。在绘彩时,脑海中有预先规划,构图遵循等分、定位、由点及面、先主后次等原则,各种几何图形层次叠加,先勾勒、再填充,偏重黑彩,讲究对称,创造了原始艺术的典范和最早形式的“中国画”。

  青海省博物馆馆藏马家窑类型弦纹网纹彩陶壶。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今天,我们能够通过观察、对比、分析彩陶,从中解读出当时的社会形态、思想意识、自然气候条件等多重信息。

  马家窑彩陶纹饰丰富,有漩涡纹、水波纹、折线纹、鱼鸟纹等,但人形纹较少见。舞蹈纹彩陶盆再现了黄河先民的物质生活场景,反映同劳动、共享用、人人平等的社会关系。它的出现,本质上是农业化带来的定居聚落、稳定社会关系以及生产力解放,促成了精神世界繁荣。

  青海省博物馆展出的马家窑文化彩陶。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到了马家窑中晚期的半山、马厂类型,部分彩陶上绘有反映生殖崇拜的人形;出土了女性特征明显的捏塑人形彩陶壶,是中国经历原始社会母系氏族的实证。有的陶器上还绘有“神人纹”,与汉字“巫”极为相似,像是部落巫师独自做法事。

  马家窑文化历经两千多年发展。初期,黄河上游气候湿润,人们种植粟黍,生活形态简单、时间充裕、心态平和,情感、想象力、创造力尽得释放。晚期,有些墓主人聚敛大量财富,甚至拥有近百件彩陶,社会分化日益明显,舞蹈纹彩陶盆上简单欢快的群舞演变为严肃的“神人”独舞,人们的生活和思想趋于复杂。

  青海省博物馆馆藏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人头像彩陶壶。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马家窑文化如何与其他地区交流融合?对中华文明的形成起什么作用?

  侯光良:舞蹈纹彩陶盆既不失狩猎者的豪放本性,又带有农耕种植者的齐整划一。五千多年前,从事农耕种植的马家窑人登上青藏高原东缘后,继续向西,到达舞蹈纹彩陶盆的“故乡”宗日,遇到靠狩猎采集为生的高原早期开拓者,带着沿黄河而来的陶器、粟黍与当地的牲畜、毛皮交换,彩陶制作技艺也传授给宗日人。族群间开始了交流融合。

  马家窑文化早期向西传播至宗日、西藏卡若,南传至四川营盘山,对后来的三星堆和金沙文化产生一定影响,卡若还发现了来自仰韶的粟黍以及农业工具石器石刀;中晚期则往北、向西传播,曾发展至新疆东部,出土的彩陶有马家窑文化马厂时期的特点。

  另外,语言学研究表明,距今5900年前,汉藏语系下的汉语语族与藏缅语族分流,正好对应仰韶和马家窑文化时期;到马家窑中期,藏缅语族进一步分化,距今约4700年。史前时期语言分化依赖人类活动,随着农业发展、人口增长,群体沿不同路径迁徙,分化、混合出不同语族,进而孕育灿烂文化。

  综上,不管从考古实证还是语言学证据来看,黄河上游甘青地区都是古老中华文明的“孵化器”,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见证。

  青海省博物馆展出的马家窑文化彩陶。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您怎么看待马家窑彩陶与世界其他地区彩陶“撞衫”?这说明什么问题?

  侯光良:舞蹈纹彩陶盆的图案,以前在中国从未发现,但西亚伊朗锡亚尔克遗址出土过舞蹈纹彩陶,年代大约与马家窑同期或稍早。此外,黑海西岸、北岸“库库特尼—特里波利文化”出土的彩陶中亦有舞蹈人形象,这一地区的彩陶与马家窑彩陶在图案组合上高度相似,说明彼此可能有联系。

  马家窑文化经新疆向北传至中亚;经西藏卡若向西南传播,在布尔扎霍姆(今克什米尔)发现跟卡若文化相似的陶器和石刀;同时,可能来自南亚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的海贝,经克什米尔北上到达青藏高原宗日地区,印证了印度河、黄河两大古文明间的互动。

  4100年至3600年前,东亚陶器文化与中西亚地区的青铜冶炼、小麦种植及马、羊养殖技术产生交流,这一时期齐家文化青海西宁沈那遗址出土了圆銎宽叶倒钩铜矛,带有明显欧亚草原塞伊玛—图尔宾诺风格,新疆、甘青、内蒙古甚至中原地区都受到西方青铜文化影响,中国社会开始进入青铜时代。

  种种证据表明,存在一条“彩陶之路”,以青藏高原东北部为“中转站”,大致分为南北道,成为东西文化交流融合的通道、“丝绸之路”的雏形。从仰韶、马家窑到齐家、卡约、辛店文化时期,黄河上游甘青地区凭借地理位置优势,像心脏般源源不断地向四周“输血”,沟通中原与中亚、西北亚、东南亚地区。

  青海省博物馆馆藏齐家文化圆銎宽叶倒钩铜矛 。青海省博物馆供图

  中新社记者:“彩陶之路”与“丝绸之路”有何不同?对今天有什么启发?

  侯光良:无论彩陶之路、青铜之路,都说明交流之路是存在的。只是“彩陶之路”没有固定路线,分成多段、规模不大,由民间自发,缺乏有组织的保障和维护,不如“丝绸之路”稳固顺畅。

  史前东西方交流以文化做先导,具有自发性、感染力和亲和力,主要表现为人群移动和交融,贸易比重可能很小,周期漫长且物质体现很广泛。马家窑人创造了兼顾美观与实用的彩陶,引发不同地区人们的广泛共鸣。

  今天,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人,血液中依然流淌着马家窑人的艺术基因,围圈起舞的“锅庄”中注入了舞蹈纹彩陶盆“连臂踏歌”的欢愉奔放。从古至今,人们渴望交流、热爱艺术、庆祝团聚、赞美生命的本能,从未改变。

  文化是对美的追求和表达,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索,它源自天性,远早于制度和国家的产生,具有最古老、最朴素的生命力,能将不同语言、种族、地域的人们紧紧相连。与个体生命的代谢或种群的消逝不同,一种文明虽然也会没落、演变,被更先进替代,但它的基因却能根植于思想、融于血脉,在记忆的传承中生生不息。(完)

  受访者简介:

  侯光良,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第四纪科学研究会人类演化与环境考古专业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方向是全球变化与人类适应,重点为青藏高原史前人类活动与环境演变关系的研究,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其中权威刊物发表6篇,SCI10余篇,完成著作4部。目前主持国家自然基金、教育部、青海省科技厅、省社科办项目多项,其科研成果被美国《SCIENCE》等报道。